我腦子裡嗡的一聲。那件寄到店裡的黑棉襖。那個硬邦邦的、手感奇怪的內襯。那個腋下歪歪扭扭的紅色針腳。「在……在車上。」我結結巴巴地說,「我嫌髒,扔在後備箱了。」趙剛轉身就往外跑,鞋子跑掉了都沒停。我也跟著跑,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冰冷的泥地里。
麵包車的後備箱打開,那件黑色的、散發著陳舊氣息的棉襖靜靜地躺在一堆雜物里。趙剛的手在發抖,抖得連剪刀都拿不穩。「你來。」他把剪刀遞給我,眼眶通紅,「林婉,你剪開。那個硬的地方,剪開。」我咽了口唾沫,拿起剪刀,對準那個有著紅色針腳的腋下。
「咔嚓。」布料被剪開,露出裡面發黃的舊棉絮。在棉絮的最深處,包裹著一個用塑料袋纏了一層又一層的硬物。我一層層剝開塑料袋。
我的手開始劇烈顫抖,呼吸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。不是錢。不是金銀首飾。是一個紅色的本子,和一張皺巴巴的A4紙。
那是……房產證。去年那套花了我們六十萬,買在縣城的房子的房產證。我顫抖著翻開第一頁。在「房屋所有權人」那一欄,赫然寫著兩個字——
林婉。
不是趙強。是我。
我死死盯著那個名字,房產證的邊角因為長期被縫在棉襖里,染上了一層洗不掉的黑色棉絮灰,摸上去甚至還帶著一絲溫熱,像是還殘留著老人的體溫。
5.
我的眼淚「刷」地一下就下來了,視線模糊得幾乎看不清字。「怎麼可能……去年明明是趙強簽的字……」我喃喃自語,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。趙剛搶過那張A4紙。那是一張醫院的確診單。姓名:劉桂蘭。診斷結果: 胰腺癌(晚期),伴肝轉移。 時間是,三個月前。
「啊——!!!」趙剛突然跪在雪地里,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。那是野獸受傷時才會發出的悲鳴。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,又一個,再一個。「我是混蛋!我是畜生啊!」
我癱坐在地上,抱著那件破棉襖,嚎啕大哭。所有的線索,在這一刻像炸彈一樣在我腦海里引爆。為什麼去年婆婆以死相逼,非要我們全款買房?因為只有全款,房本才能最快下來。為什麼她在售樓處撒潑打滾,非要把房本拿走,說幫趙強保管?因為她知道,只要房本在趙強手裡,不出三天就會被他抵押出去賭博。
她騙了趙強。她一定是在辦手續的時候,偷偷把名字改成了我的。她是個農村老太太,大字不識幾個,她得求多少人,費多大勁,才能瞞著那個混世魔王兒子,把這事辦成?那五十個未接電話,真的是來要錢的嗎?「剛子,媽想你了……」「媽殺豬了……」那是她在求救啊!
趙強肯定發現了房本名字不對,或者發現了她藏著房本不給。他在家裡鬧,他在家裡砸,婆婆為了守住這本房產證,為了守住我們這對大兒子大兒媳最後的血汗錢,她挨了多少打?受了多少罪?那個電話背景里的風聲……她是不敢在家裡打啊!她是躲在外面,躲在寒風裡,偷偷給我們打電話。
而我們呢?趙剛讓她滾。我嫌棄她的棉襖髒。她把房產證縫在貼身穿的棉襖里,那是她的命啊。為了把東西寄出來,她不得不脫下棉襖,穿著單衣,在零下幾度的冬天裡逃亡。「去火車站!快!」我從地上爬起來,把棉襖緊緊抱在懷裡。
麵包車在黑夜裡狂飆。我和趙剛誰都沒說話,只有壓抑的抽泣聲。一定要趕上。媽,你一定要等我們。縣城火車站,候車室。已經是凌晨兩點,候車室里沒幾個人。我們在最角落的椅子下面,找到了她。她縮成小小的一團,像個被遺棄的舊包裹。身上只穿了一件打補丁的秋衣,整個人凍得發紫,眉毛上都結了一層霜。
「媽!」趙剛撲過去,跪在地上,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裹在她身上。聽到聲音,婆婆猛地瑟縮了一下,雙手抱頭,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:「別打我!強子別打我!房本不在我這兒!真不在我這兒!」那一刻,我的心碎成了粉末。這是被打怕了啊。
「媽……是我,我是剛子。」趙剛抱著母親瘦骨嶙峋的身體,哭得像個孩子。婆婆緩緩睜開眼睛,渾濁的眼球轉動了好久,才聚焦在趙剛臉上。她的嘴唇動了動,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:「剛子……你來了……」
她費力地從懷裡那個灰布包里往外掏東西。那是一雙繡了一半的鞋墊,上面繡著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。「給妮兒繡的……還沒繡完……」婆婆的手涼得像冰塊,卻死死抓著趙剛的手,「房本……婉婉收到了嗎?那房子……是婉婉的……老二輸紅眼了……要殺我……我不能給他……那是你們的血汗錢……媽得守住啊……」
我撲過去,握住她那雙全是裂口的手,貼在我的臉上。「媽,收到了,我收到了……」我哭得喘不上氣,「媽,我不嫌髒,我穿,我現在就穿……」我把那件破棉襖披在她身上。婆婆笑了。那個笑容特別難看,卻又特別安詳。「收到了就好……剛子啊,別怪媽……那個電話,媽不是想要錢……媽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……媽怕……怕再也聽不著了……」趙剛把頭磕在水泥地上,咚咚作響。「媽,我錯了,兒子不孝,兒子該死啊!」
6.
婆婆走了。在醫院裡堅持了三天,還是走了。胰腺癌晚期,加上受凍和營養不良,神仙也難救。趙強來醫院鬧事的那天,趙剛正在給婆婆擦身子。「那個老不死的把房本弄哪去了?那是老子的房子!」趙強踢開病房門,滿嘴污言穢語。
趙剛慢慢地站起來,手裡攥著一把削蘋果的水果刀。我從未見過趙剛那樣的眼神。冷漠,決絕,帶著同歸於盡的憤怒。他一步步走向趙強,擋在母親的遺體前,聲音平靜得可怕:「趙強,這房子是媽用命換回來的。你敢動一下,先問問我手裡的刀答不答應。」趙強被嚇住了,他在哥哥眼裡看到了真的殺氣。那個從小護著他的哥哥,死了。
婆婆下葬那天,下了很大的雪。我們在整理她的遺物時,在那個灰布包的夾層里,發現了一張照片。那是家裡牆上那張全家福的另一半——被撕下來的婆婆的那一半。照片背面,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,那是她求村裡讀小學的鄰居替她寫的: 婉婉,媽對不起你。媽沒本事,只能幫你到這了。
我站在墓碑前,手裡攥著那張照片,眼淚落在雪地里,燙出一個個小坑。我把那套縣城的房子賣了。錢,我一分沒動,存進了女兒的教育金帳戶。我想,這也是婆婆最想看到的。
如今,每當手機震動,我都會下意識地心跳加速。但我再也等不到那個備註是「媽」的電話了。
那件破棉襖,我洗得乾乾淨淨,掛在衣櫃的最深處。有時候夜深人靜,我會把臉埋進棉襖里,深深地吸一口氣。
那裡仿佛還殘留著她的味道,苦澀的,卻又溫暖的,像老家冬天燒著的灶火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