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偽造?」我媽輕笑了一聲,從裡面抽出了一份蓋著鋼印的公證書,還有一封信。
那封信的信紙已經泛黃了,摺痕處有些磨損,看起來有些年頭了。
「五年前,媽腿腳還利索的時候,就帶我去做了公證。」我媽把公證書推到我爸面前,紅色的印章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,「她把這套房子,贈予給了我。而且,是只贈予給我個人的私有財產。」
「我不信!媽怎麼可能……」我爸猛地抓起那張紙,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。
「不信?」我媽把那封泛黃的信遞了過去,「那你看看這個。這是媽癱瘓前,親筆寫的『免責書』。」
4.
我爸顫抖著接過那封信。
我也湊了過去。信紙上是奶奶歪歪扭扭的字跡,那是她帕金森初期時寫的,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與命運抗爭。
「淑芬啊:
當你拿出這封信的時候,那個混帳東西肯定又要逼你了。
我知道我這身體撐不了多久了。我那個兒子,我最清楚。他在外面充大方、裝孝子,回到家就是個甩手掌柜。他要是真孝順,就不會二十年連雙襪子都沒給你洗過。
我怕啊,怕我一旦躺下了,他就拿『孝道』這兩字壓你,把你當牛做馬,把你身子骨累垮了。你腰不好,那是當年為了給我搬家落下的病根,媽心裡都記著呢。
所以,咱們娘倆做個約定。我要是真癱了,你不許伺候!你就讓他自己來!只有讓他自己端屎端尿,讓他自己半夜每隔兩小時翻一次身,他才知道這個家是誰在撐著!
房子給你,是我唯一能給你的保障。要是他敢因為你不伺候我就要離婚,那你就讓他滾蛋!
媽這輩子沒享到兒子的福,但媽有你這個閨女,值了。」
讀完最後一個字,我感覺眼眶發酸。
原來,這根本不是什麼婆媳矛盾。這是一場兩個女人跨越了血緣的秘密結盟,是一個清醒的婆婆,為了保護那個為了家操勞半生的兒媳,布下的長達五年的「局」。
我爸手裡那封信飄落在地上。
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,癱坐在椅子上。那些所謂的「一家之主」的威嚴,那些在親戚面前吹噓的「孝順」,在那紅色的公證章和歪歪扭扭的信字面前,碎成了一地渣滓。
剛才他還在叫囂「媽這輩子最聽我的話」,現在這句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,狠狠抽在他臉上。
「還有這個。」
我媽並沒有停手,她像是一個冷酷的法官,繼續從檔案袋裡往外掏東西。
那是一疊疊整整齊齊的票據,每一張都貼在A4紙上,旁邊用黑筆標註了日期和用途。
「這是近五年來,家裡所有的開銷。媽住院的自費藥、請護工的錢、家裡的水電煤氣、你抽煙喝酒的錢……」
我媽指著其中一欄紅色的數字:「這五年,你的工資卡流水我也打出來了。每個月一發工資,你就轉給你那個賭博的弟弟兩千,剩下的買煙買酒買釣具。家裡的開銷,百分之八十都是我的工資和退休金。」
「你不是說我貪財嗎?」我媽把那疊厚厚的證據推到他面前,「現在房子是我的,家裡的開銷是我出的。按照婚姻法,你不僅要凈身出戶,還要補給我這一半的家庭共同支出。」
我爸看著那堆像山一樣的鐵證,嘴唇哆嗦著,半天說不出一句話。
他一直以為我媽那個檔案袋裡裝的是以前的舊帳,或者是他的把柄,但他萬萬沒想到,裝的是他這輩子最不堪的真相——他就是一個吸著妻子血、還要站在道德制高點指責妻子的寄生蟲。
5.
「老婆……淑芬……」我爸的聲音軟了下來,帶著一絲乞求,「媽那是氣話……咱們這麼多年夫妻……」
「晚了。」
我媽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風衣的領口,動作依然那麼優雅、利落。
「這二十年,媽住院哪次不是我陪床?哪次擦身不是我動手?現在我腰廢了,我不幹了,你就要離婚。行,我成全你。」
她拿起桌上的車鑰匙,那是她自己的車。
「協議你簽不簽都行,反正公證處和法院只認證據。我現在要去醫院看媽了,今天護工請假,既然你那麼孝順,你去伺候一天試試?」
說完,我媽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那扇防盜門「砰」地一聲關上,震得桌上的豆漿盪起一圈圈漣漪。
我爸呆呆地坐在那裡,看著滿桌的「證據」,突然捂著臉,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。我知道,他哭的不是失去了老婆,而是失去了那個能讓他體面地當「孝子」、舒服地當「大爺」的免費保姆,以及那套他視若命根的房子。
6.
下午,我去了醫院。
病房裡很安靜,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簾灑在床頭。
我媽並沒有像她說的那樣「不伺候」。
她坐在床邊,腰背挺得筆直,手裡拿著一個蘋果,正細緻地削著皮。果皮連成一長串,沒有斷。
奶奶雖然癱瘓了,嘴也歪了,但神志還清醒。她看著我媽,渾濁的眼睛裡閃著淚光,嘴裡含糊不清地發著音:「離……離了?」
我媽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,用牙籤插了一塊送到奶奶嘴邊,臉上帶著我許久沒見過的輕鬆笑容。
「離了,媽。」她輕輕幫奶奶擦去嘴角的口水,「以後啊,咱們娘倆過。我請了最好的護工照顧您身體,我呢,就專門負責陪您聊天,給您讀報紙。」
奶奶費力地抬起那隻枯瘦的手,顫巍巍地去夠我媽的手。
我媽趕緊放下蘋果,握住了她。
奶奶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我媽大拇指上的那道裂口——那是常年整理檔案被紙張割破的,冬天總也好不了。奶奶心疼地看著,嘴唇動了動,似乎在說「疼不疼」。
我媽搖搖頭,眼圈紅了。
那一刻,兩隻手疊在一起。一隻是布滿老年斑的手,一隻是布滿裂口的手。它們緊緊相握,像是兩棵在暴風雨中互相支撐的老樹,雖然傷痕累累,但彼此依靠。
我站在門口,沒有進去打擾。
窗外的雨停了,空氣里隱約還有一股淡淡的紅花油味道,不刺鼻,反而讓人覺得心安。
我想,這才是真正的家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