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客廳里沒開燈,昏暗的光線中瀰漫著晚飯沒收拾的油膩味,還有我和林悅之間劍拔弩張的死寂。
導火索不過是一件小事。我不顧她的反對,又偷偷塞給遊手好閒的弟弟兩千塊錢。被她發現後,爭吵無可避免地升級,最終又繞回了那個讓我無比厭煩的話題——五年前的月子仇。
「李強,你弟弟沒錢是他的事,我們家很有錢嗎?你知不知道這個月房貸還沒著落?五年前我坐月子,你媽連頓熱乎飯都不肯給我做,你在隔壁睡得震天響,現在你拿我們娘倆的血汗錢去填你弟那個無底洞,你對得起我們嗎?」林悅的聲音帶著哭腔,在狹小的客廳里迴蕩。

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,但我此刻只覺得煩躁。又是月子仇,又是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!這五年,她就像個祥林嫂,只要一不順心就把這些事翻出來,一遍又一遍地凌遲我的耐心。
我猛地站起身,手裡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,「啪」的一聲脆響,在死寂的夜裡格外刺耳。
「你有完沒完?不就是坐個月子嗎?記一輩子仇!是不是全天下的女人就你生過孩子?這日子你不想過就別過了!過不下去就分開,離了你我餓不死,我媽能照顧我!」
吼出這句話的那一刻,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。這幾年被她用道德枷鎖捆綁的壓抑,仿佛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。
我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,哭得更凶,或者衝上來廝打。但她沒有。
她突然停止了哭泣,那雙總是含著淚水和幽怨的眼睛,此刻乾涸得像一口枯井。她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、死寂一般的眼神看了我最後一眼,然後轉身進了臥室,輕輕關上了門。
那一聲輕微的關門聲,比我剛才的怒吼更讓我心悸。
2.
那一晚,我賭氣睡在了客廳的沙發上。半夜迷迷糊糊醒來上廁所,路過臥室門口時,我似乎聽到裡面傳來一陣極細微的、壓抑的聲音,像是塑料袋摩擦的沙沙聲。
我心裡冷笑一聲,以為她又在故意製造噪音引起我的注意,便煩躁地翻了個身,用被子蒙住頭繼續睡。心裡盤算著,這次絕不低頭,非要治治她這動不動就翻舊帳的毛病。
第二天早晨七點,鬧鐘準時響起。廚房裡沒有往常熟悉的早餐香氣,只有死一般的寂靜。
我推開臥室門,床鋪整潔得像從來沒人睡過一樣。床頭柜上沒有留條,她的手機打過去,只有冰冷的機械女聲提示「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」。
我心裡咯噔一下,第一反應不是擔心,而是憤怒。她竟然真的走了?就為了那點破事?
3.
我慌了神,下意識地撥通了母親的電話。
母親在電話那頭聽完我的敘述,語氣里滿是輕蔑:「讓她作!肯定是回娘家嚇唬你。兒子你聽媽的,別慣著她這毛病。女人就是不能慣,越慣越來勁。你收拾幾件衣服回來住幾天,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紅燒肉,看誰耗得過誰。」
母親的話讓我找到了主心骨。是啊,我有退路。正如我昨晚吼的那樣,「我媽能照顧我」。我決定聽母親的,回媽家住幾天,給她立立規矩。
我走進臥室,準備拿幾件換洗衣服。我走向那個占據了一整面牆的大衣櫃,那是我們結婚時買的,我和林悅各用一邊。
我的手放在了林悅那一側衣櫃的拉手上。心裡還在冷笑:既然要分開,我倒要看看你帶走了多少家當。
深吸一口氣,我猛地一把拉開了櫃門。
眼前的景象,讓我整個人瞬間僵在了原地,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。
4.
衣櫃門大開著,裡面確實是「空蕩蕩」的。
但那不是被搬空後的凌亂,而是一種長久以來的蕭條和匱乏。
偌大的衣櫃里,只孤零零地掛著三五件衣服:一件是我們結婚時買的紅色敬酒服,已經有點褪色了;兩件是她上班常穿的廉價工裝襯衫,領口都被洗得發白起球;還有一件是厚重的羽絨服,那是她懷孕時為了省錢買的大碼男款打折貨,穿在她身上顯得空蕩蕩的。
我瘋了似的在衣櫃里翻找。她那些好看的裙子呢?她以前愛買的風衣呢?結婚前她明明那麼愛美。
我這才驚覺,這幾年,我似乎真的從沒見過林悅買新衣服。每次我問,她都說:「天天帶孩子做家務,穿那麼好乾什麼,浪費錢。」
我竟然信了。我竟然真的以為她變了,變得不愛打扮了。
我的目光落在衣櫃最底層的抽屜角落。那裡靜靜地躺著一個生鏽的鐵皮餅乾盒。
我顫抖著手打開它。裡面沒有錢,只有一疊發黃的醫院單據和一本掉皮的筆記本。
我拿起那些單據,時間赫然顯示是五年前,她坐月子的那個月。診斷書上寫著:急性乳腺炎,高燒39.5度。單據顯示,她那段時間去了三次醫院輸液。
我的記憶瞬間被拉回五年前。我清晰地記得,有幾天晚上她喊疼,我媽是怎麼說的:「林悅就是嬌氣,奶堵了而已,哪個女人生孩子不疼?我給她揉揉就行,去醫院浪費那個錢幹什麼!」
原來,她是在我們母子倆的冷漠和忽視下,一個人忍著劇痛,偷偷打車去醫院,又用自己婚前的積蓄付了醫藥費。
我顫抖著翻開那個掉皮的筆記本。上面是林悅歪歪扭扭的字跡,那是產後虛弱留下的痕跡。她記錄著那段時間每一筆開銷,精確到角。
最後一頁,只有一句話,字跡被淚水暈開,顯得模糊不清:
「今天他對他媽說,我只會花錢不會掙錢。這月子仇,我大概這輩子都過不去了。但我為了孩子,得忍。」
5.
我癱坐在空蕩蕩的衣櫃前,手裡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餅乾盒,嚎啕大哭。哭聲在空蕩蕩的房子裡迴蕩,像極了五年前那個無人問津的夜晚,她獨自忍受病痛時的嗚咽。
我終於明白自己錯得有多離譜。
她昨晚連夜消失,根本沒帶走什麼「家當」,因為這個家裡,屬於她的東西少得可憐。她帶走的,只有那顆在我一次次的冷漠和傷害中,徹底死掉的心。
那句「我媽能照顧我」,對我來說是退路,對林悅來說,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,是驗證她五年煉獄般生活的最終判決書。
6.
手機再次響起,是母親打來的:「兒子,紅燒肉好了,你什麼時候回來?那女人要是……」
我聽著電話里母親熟悉的嘮叨,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噁心和窒息。我看著眼前這個空蕩蕩的衣櫃,終於明白:我如願以償地「分開了」,也即將回到我媽的懷抱被「照顧」,但這將是我餘生最大的懲罰。
窗外,天光大亮,陽光刺眼得讓人想流淚。我知道,有些東西,一旦失去,就再也回不來了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