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五下午四點半,銀行的簡訊提示音像一顆定心丸,落在了李桂蘭的心裡。「您尾號3345的儲蓄卡帳戶完成轉帳交易人民幣60000.00元,當前餘額23.50元。」看著那僅剩的二十多塊錢,李桂蘭長舒了一口氣,又有些莫名的心慌。這六萬塊,是她從牙縫裡省出來的棺材本。老伴劉建國走了五年了,走得很安詳,沒遭罪,也沒給她留什麼爛攤子。這五年,她一個人守著老房子,靠著微薄的退休金過日子,最大的念想就是女兒劉敏能過得好。半小時前,女兒打來電話,支支吾吾地說公司周轉困難,急需一筆錢。李桂蘭二話沒說,翻出藏在床底下老式餅乾盒裡的定期存摺,頂著大太陽跑去銀行取了出來,又立刻轉了過去。她撥通了女兒的電話想確認一下。「敏敏,錢過去了。要是不夠,媽再想辦法,實在不行媽把這老房子抵押了……」

「知道了媽,夠了夠了。我這正忙著見客戶呢,先掛了啊!」女兒的聲音聽起來很急促,背景嘈雜。李桂蘭還沒來得及多囑咐兩句,電話那就沒了聲音。她習慣性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,手指在紅色的掛斷鍵上滑了一下。人老了,手指頭總是又干又滑,這一下沒按實。她沒察覺,把手機順手放在了茶几上,轉身準備去廚房熱一熱中午剩下的稀飯。就在她剛邁出一步的時候,手機揚聲器里突然傳來一個男人壓低卻刺耳的聲音,在安靜的老房子裡顯得格外清晰。「她怎麼又轉了六萬?真是煩死了!她是不是腦子真的有病啊?」李桂蘭的腳步瞬間僵在了原地。那是女婿張強的聲音。她回過頭,死死盯著茶几上還亮著螢幕的手機,通話計時的數字還在一秒一秒地跳動。血液瞬間湧上了頭頂,李桂蘭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。
2.
她顫抖著走回茶几旁,像個做賊的人一樣,屏住呼吸,把耳朵重新貼近了手機。電話那頭傳來了打火機點煙的聲音,緊接著是深深的吸氣聲。平日裡李桂蘭最討厭張強抽煙,每次見他都要嘮叨兩句,此刻這聲音聽起來更是讓她心煩意亂。「強子,你少說兩句,你小點聲。」女兒劉敏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,帶著一絲哀求。「我少說兩句?這日子沒法過了!敏敏,你媽她是不是覺得這錢是大風刮來的?每次都這樣,不問青紅皂白就塞錢過來,她以為她在幫我們?她這是在害我們知不知道!」張強的聲音提高了幾分,充滿了不耐煩和厭惡。李桂蘭氣得渾身發抖,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。她環顧四周,這套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,牆皮都脫落髮黃了,家具還是老伴在世時留下的樣式。為了存下這六萬塊錢,她這三年沒給自己買過一件超過一百塊的新衣服,身上這件毛衣還是五年前女兒淘汰下來的,袖口都磨出了毛邊,她自己用鉤針縫補了好幾次。她去超市從來只挑晚上八點以後打折的處理菜,連早市一塊錢一把的小蔥都捨不得買。她像個守財奴一樣摳搜著每一分錢,不就是為了在女兒需要的時候能幫上一把嗎?
她捨不得吃捨不得穿,把一顆心都掏給了女兒女婿,換來的卻是他們背地裡罵她「腦子有病」,嫌棄她「煩死了」?李桂蘭想起上周末去女兒家,她特意從鄉下親戚那換了一箱土雞蛋提過去。臨走時,她去洗手間,隱約聽到女婿在陽台打電話抱怨:「我丈母娘又來了,拿些不值錢的東西,還得伺候她一頓飯,真是麻煩。」當時她還以為自己耳背聽錯了,或者是女婿工作壓力大隨口抱怨。現在看來,一切都有跡可循。在他們眼裡,她這個媽,就是一個只會添亂、令人厭煩的老太婆。電話里的爭吵還在繼續,聲音越來越大。「張強!你別太過分了!那是我親媽!她給錢也是心疼我們,你怎麼能這麼說她!」女兒的聲音帶上了哭腔,顯然也急了。「心疼?她這是自我感動!她知道這六萬塊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嗎?意味著無底洞!意味著我們永遠填不滿這個窟窿!」張強冷笑著,語氣里滿是絕望。「無底洞」三個字像針一樣扎在李桂蘭心上。她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發白,指甲深深掐進肉里。她這輩子做會計,最講究一個帳目清白,怎麼到老了,倒成了女兒家的「無底洞」了?
3.
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和委屈直衝腦門。李桂蘭猛地站起身,她決定了,她現在就打車過去!她要把這六萬塊錢要回來,然後當著他們的面撕碎存摺,告訴他們,以後別想再從她這裡拿走一分錢!她倒要看看,沒有她這個「煩人」的老太婆,他們的日子能過成什麼花樣!就在李桂蘭準備掛斷電話穿鞋出門時,電話那頭突然傳來一聲重物砸在桌子上的悶響,像是什麼東西被狠狠摔碎了。緊接著,是女婿張強帶著哭腔的低吼,那聲音里不再是剛才的厭惡,而是深深的無力和痛苦:「敏敏,我真的快撐不住了……這六萬塊錢拿著燙手啊!咱媽要是知道這錢是拿去幹什麼的,她得氣死!」李桂蘭穿鞋的動作停在了半空。什麼叫「拿著燙手」?什麼叫「拿去幹什麼」?難道不是他們公司周轉困難嗎?女兒的抽泣聲更大了:「那能怎麼辦?今天是最後的期限了,難道看著那幫人去騷擾媽?去小區里拉橫幅?你忘了爸走之前是怎麼拉著我們的手交代的?」
「爸」?李桂蘭愣住了。老伴老劉已經去世五年了,這關老劉什麼事?老劉一輩子老實巴交,在廠里乾了一輩子技術員,從不惹事,走的時候也是因為心臟病突發,很突然,也很平靜。「我沒忘!就是因為沒忘,我才覺得憋屈!」女婿的聲音充滿了壓抑的痛苦,「五年了,敏敏,整整五年了!我們替他還了多少?把婚房抵押了,把車賣了,現在連媽的養老錢都要填進去!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!」李桂蘭感覺腦子裡「嗡」的一聲,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。她慢慢坐回沙發上,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,幾乎要跳出嗓子眼。她一直以為女兒女婿是因為經營不善才日子過得緊巴巴的,她以為他們嫌棄她是因為她人老了不中用。可現在聽起來,事情好像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樣。她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,雙手顫抖著捧著手機,生怕漏掉一個字。電話里,女兒劉敏已經接近崩潰邊緣,大哭著說道:「強子,對不起,是我家拖累了你。可是那個『龍哥』說了,如果今天這最後的二十萬利息不到帳,他明天就要去媽的小區門口堵著,還要把爸當年的借條貼滿整個樓道……」「龍哥」?利息?借條?這些陌生的詞彙像一塊塊巨石砸在李桂蘭心上。女婿長嘆一聲,聲音里透著深深的疲憊:「算了,別哭了。先把媽這六萬轉過去穩住他們。剩下的十四萬,我再去求求我那幾個哥們,看能不能再湊一湊。」「可是……媽這六萬是她的棺材本啊……」「所以剛才我才那麼氣!我不是氣媽,我是氣爸!你說老頭子一輩子看著老實巴交的,怎麼臨死前兩年能背著我們所有人,在外面欠下四百多萬的高利貸去炒那個什麼虛擬幣!他走得倒是乾淨,把這一屁股爛帳留給我們!」「啪」的一聲,李桂蘭手裡的手機掉在了地上。四百多萬?高利貸?炒虛擬幣?這就是她那個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老伴劉建國?
4.
她一直以為老伴是因為心臟病突發去世的,走得很安詳,沒留什麼遺憾。這五年,她守著老房子,懷念著老伴的好,覺得自己這輩子雖然平淡,但也算圓滿。原來,這一切都是假的。原來,這五年,她的歲月靜好,不過是女兒女婿在替她負重前行。他們剛才罵的,哪裡是她,分明是那個把這個家拖入深淵的死人,和面對爛攤子無能為力的他們自己。可是,老劉為什麼?那四百多萬到底去哪了?為什麼孩子們寧願自己扛著把家底都掏空了,也不告訴她一個字?李桂蘭感覺天旋地轉,她必須搞清楚這一切。她顫巍巍地撿起地上的手機,沒有掛斷,而是揣進兜里,跌跌撞撞地衝出了門。她沒有打車,而是像瘋了一樣跑向不遠處的女兒家。風刮在臉上生疼,她卻渾然不覺。滿腦子都是女婿那句「四百多萬的高利貸」。
二十分鐘後,李桂蘭氣喘吁吁地站在了女兒家門口。她沒有敲門,用備用鑰匙直接打開了房門。屋裡煙霧繚繞,嗆得人睜不開眼。女兒劉敏坐在沙發上,眼睛腫得像核桃。女婿張強鬍子拉碴地癱在椅子上,腳下的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,手裡還夾著一支幾塊錢一包的廉價香煙。看到突然出現且臉色鐵青的母親,兩人嚇得魂飛魄散,像是見了鬼一樣從沙發上彈了起來。「媽,你……你怎麼來了?」女兒慌亂地擦著眼淚,下意識地想要擋住茶几上的東西。李桂蘭沒有說話,她的目光越過女兒,死死盯著茶几上那張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紙。她大步走過去,一把推開女兒,顫抖著手拿起了那張紙。那是一張高利貸借條的複印件,上面密密麻麻寫著借款金額、利率和還款日期。在借款人那一欄,赫然寫著她熟悉無比的三個字:劉建國。名字上面,還按著一個鮮紅刺目的手印。
5.
那一刻,李桂蘭只覺得眼前發黑,雙腿一軟,差點癱倒在地。「媽,你聽我們解釋……」女婿張強急忙扔掉手裡的煙頭,想要過來扶她。「不用解釋了,我都聽到了。」李桂蘭扶著茶几站穩,聲音平靜得可怕,像是一潭死水,「電話沒掛。」這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,讓女兒和女婿瞬間石化在原地。女兒「噗通」一聲跪在了地上,抱住李桂蘭的腿嚎啕大哭:「媽,對不起!我們不是故意瞞你的!爸臨走前拉著我的手,求我千萬別讓你知道!他說他對不起你,不想讓你臨老了連個安穩覺都睡不成,不想破壞他在你心裡的形象……」
女婿也紅著眼眶低下了頭:「媽,爸他……他也是被人騙了。他想賺大錢給你換個大房子,結果陷進去了。他走得突然,這筆帳就落到了我們頭上。那些人不是善茬,我們怕嚇著你,怕他們騷擾你……」李桂蘭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兒,看著滿臉愧疚、被生活壓彎了腰的女婿。她想起剛才電話里女婿那句痛苦的「這錢拿著燙手」,想起這五年他們日益憔悴的臉,想起女兒為了省錢連件像樣的化妝品都不捨得買,想起女婿為了還債沒日沒夜地跑業務應酬……原來,她所以為的「嫌棄」,是他們無法言說的苦衷;她所以為的「代溝」,是他們拚死築起的保護牆。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付出最多的人,在用微薄的力量守護著孩子。殊不知,真正被守護的,是她自己。她安穩的晚年,是建立在女兒女婿破碎的生活之上的。
6.
眼淚終於奪眶而出,不再是因為憤怒和委屈,而是因為深深的心疼和愧疚。她伸出粗糙的手,用力把女兒拉起來。然後,她揚起手,狠狠地給了女婿張強一巴掌。清脆的巴掌聲在客廳里迴蕩。張強愣住了,沒有躲。緊接著,李桂蘭又揚起手,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。「媽!」女兒驚呼著抱住她。「這一巴掌打你,是因為你太傻!這麼大的事,你們怎麼能自己扛?」李桂蘭哭著罵道,「這一巴掌打我自己,是因為我這個當媽的太糊塗!竟然什麼都不知道,還讓你們受了這麼多年的罪!」三個人抱頭痛哭。這一刻,所有的誤解都煙消雲散,只剩下被生活殘酷碾壓後的彼此依偎。
哭過之後,屋子裡的氣氛反而輕鬆了下來。李桂蘭擦乾眼淚,從隨身背的舊布包里掏出了那個跟隨她四十年的手寫帳本,又拿出一支筆,翻到最後一頁。那上面,密密麻麻記錄著她所有的積蓄明細,每一筆都精確到角分。「行了,都別哭了。哭能解決問題嗎?」李桂蘭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幹練,那是她當了一輩子會計練就的底氣,「還差多少?別跟我藏著掖著了,從今天開始,這個家我和你們一起扛。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