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周五晚上九點半，客廳的時鐘滴答作響，每一聲都像敲在林淑芬繃緊的神經上。她剛花了整整一個小時，才把哭鬧不止的2歲孫子哄睡。此刻，她正佝僂著腰，費力地往自己變形的膝關節上貼那種幾塊錢一貼的廉價膏藥。刺鼻的中藥味瞬間瀰漫開來，混雜著空氣里還沒散去的奶腥味，讓她有些喘不過氣。這時，臥室門開了。兒媳劉佳敷著慘白的面膜走出來，高檔香水的味道像一陣冷風，瞬間蓋過了屋裡原本的氣息。她看都沒看林淑芬一眼，徑直走向冰箱拿了瓶依雲水，冷冰冰地扔下一句：「媽，這房太擠了，我爸媽下月要來常住幫我調理身體，你收拾下騰個地兒吧。」林淑芬貼膏藥的手僵在了半空。這句話，像一把冰冷的尖刀，精準地扎進了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。憤怒、寒心、委屈……無數種情緒瞬間湧上心頭，堵得她喉嚨發緊。騰房？回哪去？老房子早賣了給他們湊首付了。但奇怪的是，僅僅幾秒鐘後，那種令人窒息的憤怒和寒心竟然奇蹟般地消散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種她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、巨大的輕鬆感。就像背負了半輩子的千斤重擔，突然被人卸了下來。她抬起頭，看著兒媳那張理所當然的臉，嘴角竟然控制不住地向上揚起，露出了一個讓劉佳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笑容。「行啊，」林淑芬的聲音出奇地平靜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歡快，「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呢。」
回想這五年，林淑芬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不停轉的陀螺，還是自帶乾糧的那種。退休前她是國企會計，精打細算了一輩子，沒想到老了老了，卻成了家裡的「散財童子」。每個月退休金剛到帳的信息還沒捂熱乎，下一條就是銀行划走8000塊替兒子還房貸的提醒。剩下的那點錢，要管一家五口（算上保姆，後來保姆嫌累走了就成了四口）的吃喝拉撒。為了省錢給孫子買最好的進口奶粉，她自己三年沒添置過一件新衣裳。身上這件舊毛衣，袖口都磨破線了，她也捨不得扔，縫縫補補接著穿。反觀兒媳劉佳，隔三差五就能收到精美的快遞盒子，拆出來不是大牌化妝品就是當季新款時裝。林淑芬要是多看兩眼，劉佳就會輕描淡寫地說：「媽，這都是我工作需要，出去見客戶不能太寒酸。」是啊，她不需要見客戶，她只需要見菜市場的小販和只會哭鬧的孫子。她的手因為長期抱孩子和做家務，關節已經嚴重變形，每逢陰天下雨就鑽心地疼。可在兒子兒媳眼裡，這一切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。他們習慣了回家就有熱騰騰的飯菜，習慣了孩子有人沒日沒夜地照顧，習慣了不用為房貸和生活費發愁。
2.
記得有一次半夜，孫子突發高燒。林淑芬急得團團轉，怕吵醒第二天要上班的兒子兒媳，她一個人抱著孩子物理降溫，整整折騰了一宿沒合眼。第二天早上，她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做早餐，稍微慢了點，劉佳就開始抱怨：「媽，你怎麼搞的？孩子昨晚一直哼哼唧唧的，吵得我都沒睡好，今天開會肯定沒精神。」林淑芬張了張嘴，想解釋，但看到兒子李強在一旁悶頭喝粥，一言不發的樣子，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。她知道，在這個家裡，她是多餘的那個人，是只配付出的那個人。她也曾試探性地提出過想休息幾天，想回老家看看老姐妹，或者報個老年團出去走走。結果話還沒說完，就被劉佳一句硬邦邦的話懟了回來：「你不帶誰帶？我們都要上班掙錢還房貸養家，哪有空？」那一刻，林淑芬覺得自己就像被釘死在這個家裡，永無出頭之日。
矛盾終於在半個月前達到了臨界點。那天林淑芬高血壓犯了，頭暈目眩，強撐著身體做好了晚飯。結果劉佳嘗了一口，就當著孫子的面把筷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：「媽，你這菜是打死賣鹽的了嗎？這麼咸怎麼吃啊！你是想齁死我們嗎？」孫子被嚇得哇哇大哭。林淑芬看著滿桌子的菜，看著一臉怒容的兒媳，看著依然沉默不語的兒子，那一刻，她的心徹底冷了，也徹底死了。她沒有爭辯，默默地收拾了碗筷，回到了自己那個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間。她從床底下的舊皮箱裡，翻出了一本泛黃的日記本。那是她年輕時的日記，裡面夾著一張她珍藏多年的中國地圖，地圖上用紅筆圈出了好幾個她夢想去的地方：雲南的洱海、西藏的布達拉宮、新疆的賽里木湖……日記本的最後一頁，夾著一張嶄新的銀行卡。那是她這幾年偷偷攢下的私房錢，原本是打算留著給自己看病養老的。但現在，她有了新的打算。
從那天起，林淑芬開始不動聲色地「斷舍離」。她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打包捐掉，把那些用了多年的瓶瓶罐罐清理乾淨。她的存在感在這個家裡一點點降低，就像她那顆漸漸冷去的心。面對兒媳三番五次地催促騰房，林淑芬不再像以前那樣唯唯諾諾，反而每次都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笑容，說：「快了，快了，你們別急。」周一早晨，兵荒馬亂的早高峰。兒子兒媳像往常一樣洗漱完畢，準備出門上班。他們誰也沒注意到，林淑芬的房門敞開著，裡面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，仿佛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。林淑芬拖著一隻小巧的行李箱站在門口，手裡緊緊攥著一把鑰匙。她深吸了一口氣，走到茶几旁，把鑰匙和一本厚厚的、像是帳本一樣的東西放在了顯眼的位置。「強子，佳佳，」林淑芬叫住了正要出門的兩人，聲音不大，卻透著一股從未有過的決絕，「房子我騰了，孫子我也不帶了。這把鑰匙還給你們，還有茶几上那東西，你們有空了好好看看。往後的日子，你們自己『獨立』過吧，別求我回來。」說完，她頭也不回地拉開門，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。清晨的陽光灑在她身上，她覺得自己的腳步輕快得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。她留下的那個帳本里，到底記了什麼？她為什麼能走得這麼決絕？沒了她的家，會變成什麼樣？
3.
晚上，焦頭爛額應付完哭鬧不止的孩子的劉佳，終於有空癱倒在沙發上。她看到了茶几上那個被婆婆留下的厚厚帳本。好奇心驅使她翻開了第一頁，只看了一眼，她的瞳孔就猛地放大了。那不是什麼普通的日記本，而是一本密密麻麻的家庭開支記錄。從五年前他們結婚買房開始，每一筆房貸、每一罐奶粉、每一包尿不濕、每一筆水電煤氣費，甚至連買菜的錢，都被林淑芬一筆一筆地記錄在案，精確到角和分。越往後翻，劉佳的手抖得越厲害。她看到了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：房貸總額已經超過了五十萬；孩子的奶粉和尿不濕加起來也有十幾萬；還有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日常開銷，累積起來也是一個天文數字。這些錢，絕大部分都是林淑芬用自己的退休金和老本填補的！更讓劉佳感到窒息的，是帳本最後一頁夾著的一張手寫的排班表。那上面詳細列出了孫子24小時的作息時間、飲食禁忌、喜歡什麼玩具、怎麼哄睡最有效……密密麻麻的字跡，像是一張巨大的網，記錄了一個老人這幾年全部的心血和付出。「天哪……」劉佳捂住嘴，眼淚奪眶而出。她終於明白婆婆臨走時那個笑容的含義了。那不是瘋了，那是解脫，是對他們這些「吸血鬼」最無情的嘲諷。
接下來的一個月，對於李強和劉佳來說，簡直就是一場噩夢。家裡瞬間亂成了一鍋粥。沒有了林淑芬，孩子沒人帶，飯沒人做，地沒人拖。他們試圖請保姆，可高昂的費用讓他們望而卻步，而且換了好幾個都對孩子不上心。劉佳的父母來了幾天，就被孩子的哭鬧和繁重的家務嚇跑了，藉口身體不適回了老家。沉重的房貸和生活壓力像兩座大山，壓得李強喘不過氣來。為了錢，為了誰做家務，為了誰帶孩子，夫妻倆開始天天吵架，家裡充滿了火藥味。他們終於意識到，他們趕走的不是一個礙事的老人，而是這個家的「定海神針」，是他們的經濟支柱和生活保障。而此時的林淑芬，正開著她用那張銀行卡里的錢買的一輛二手SUV，行駛在去往雲南的公路上。車窗外，是她從未見過的壯麗風景，風呼嘯著灌進車裡，吹亂了她的頭髮，也吹散了她心頭積壓多年的陰霾。她把車停在洱海邊，讓路人幫她拍了一張照片。照片里的她，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，那是她這五年來笑得最燦爛、最真實的一次。她把照片發到了朋友圈，配文寫道：「遲到了五年的畢業旅行，風很自由，我也自由了。」手機突然響了，是兒子李強打來的。電話那頭，李強哭得像個孩子，不停地道歉，求她回去。林淑芬靜靜地聽著，直到兒子哭訴完，她才平靜地說：「強子，媽累了，想歇歇了。你們也是做父母的人了，該學會自己長大了。」說完，她掛斷了電話，然後毫不猶豫地把那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。她看著遠處的蒼山洱海，對自己說：「當了一輩子好媽媽、好婆婆，這次，我只想當回林淑芬。」車窗外，陽光正好，前路漫漫，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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