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角落裡,豎起耳朵,卻總能清晰地聽到鄰桌傳來的竊竊私語和壓抑不住的嗤笑聲。
「聽說了嗎?老顧家的事,嘖嘖,真是丟死人了。」
「養了三十年,結果是幫別人養的,哈哈哈哈!」
「要我說啊,這也怪不得徐靜。老顧那個人,太摳了,太自私了。跟老婆還搞AA制,把人逼得沒辦法了唄。」
「就是,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,以前當領導的時候就官架子十足,對誰都愛答不理的,現在遭報應了。」
偶爾,也有那麼一兩個自以為跟我關係還不錯的「老好人」,會端著盤子坐到我對面,「好心」地勸我。
「老顧啊,想開點。你也別太怪徐靜,你那套AA制,說實話,哪個女人受得了啊。夫妻之間,算那麼清楚幹嘛呢?」
我漲紅了臉,試圖解釋是徐靜的錯,是她不守婦道在先。
但他們都用一種「你別裝了,我們都懂」的眼神看著我。
我這才痛苦地意識到,我的自私和刻薄,原來所有人都看在眼裡,記在心裡。
只是因為我過去的位置,他們不敢說,不敢表露。
現在我失去了權力,失去了家庭,失去了那層光鮮的外殼,我內在的醜陋便暴露無遺,任人評說。
我過去用權力建立起來的威嚴和體面,在這一刻,不堪一擊。
我再也待不下去了,扔下沒吃幾口的飯菜,落荒而逃。
我把自己死死地關在那間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的宿舍里,拉上窗簾,不敢見人,不敢出門。
我第一次嘗到了什麼叫真正的孤立無援,什麼叫牆倒眾人推。
面子,這個我追求了一輩子、看得比命還重要的東西,現在,成了一把無形的、最鋒利的刀,在我心上反覆凌遲。
在我最絕望的時候,徐靜的律師給我打來了電話。
她終於同意和我談離婚了。
我把自己收拾得儘量體面,穿上了我最好的一套西裝,仿佛這樣就能找回一點丟失的尊嚴。
見面的地點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的會議室里。
我先到的。沒過多久,門開了,徐靜走了進來。
她穿著一件合身的米色風衣,化了淡妝,頭髮也精心打理過。整個人氣色紅潤,神采奕奕,仿佛脫胎換骨,重獲新生。
這和我這幾天的頹廢、憔悴,形成了無比刺眼的對比。
而跟在她身後的,還有一個男人。
他年紀與我相仿,但身板挺直,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和一條卡其色褲子,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,渾身散發著一股儒雅的書卷氣。
他就是老周。
那個我曾經鄙視過的、窩囊的鄰居。
那個顧宇的親生父親。
我瞬間明白了,徐靜過去四年,去他家當保姆,根本就不是什麼偶然。
那是他們早就策劃好的一場重逢。
我的拳頭在桌子下面死死地攥緊,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里。
老周似乎感覺到了我充滿敵意的目光,他抬起頭,平靜地看向我,然後,朝我微微點了點頭。
有的,只是一種歷經世事的坦然和溫和。
他先開口了,聲音溫潤而有力,像他的人一樣。
「顧先生,你好。」
「當年的事,是陰差陽錯,是緣分,也是無奈。我不會為自己辯解什麼。」
「但是這些年,徐靜受的苦,你我都看在眼裡。我虧欠了她三十年的陪伴,而你,虧欠了她一生的尊重和愛護。」
他的談吐,他的氣質,他那種發自內骨子裡的從容和擔當,都和我這個只知道算計退休金、熱衷於家庭獨裁的退休小幹部,形成了雲泥之別。
我看著他,又看看他身邊氣定神閒的徐靜。
他們站在一起,是那麼的和諧,那麼的匹配,仿佛他們才是一對真正的夫妻。
而我,坐在這張談判桌前,像一個闖入者,一個多餘的、滑稽的跳樑小丑。
我原本準備好的一肚子質問、咒罵和羞辱,在這一刻,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口。
因為在他面前,我所有的憤怒和不甘,都顯得那麼的蒼白和可笑。
在人格的戰場上,我甚至還沒來得及開一槍,就已經輸得一敗塗地,體無完膚。
「顧先生,我們開始吧。」
徐靜的律師,一個看起來非常幹練的年輕女人,打破了會議室里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她打開文件,開始宣讀財產分割方案。
「關於房產,位於XX路XX小區的這套房子,因房產證上為徐靜女士個人所有,且顧立民先生當年對產權登記知情並默許,故產權清晰,歸徐靜女士所有。」
我的心沉到了谷底。果然,房子是保不住了。
「關於存款,」律師繼續說道,「顧立民先生名下二十萬元定期存款,雖為您個人工資及退休金積累,但在婚姻存續期間,屬於夫妻共同財產。原則上,應予以平分。即,徐靜女士與顧立民先生,各分得十萬元。」
十萬!
雖然不多,但至少不是凈身出戶。有了這筆錢,我晚年的生活,還能有個基本的保障。
然而,我高興得太早了。
徐靜的律師話鋒一轉,從文件夾里抽出了一沓紙,輕輕地放在了我面前。
「但是,在分割這筆財產之前,我們需要先清算一下二位的內部債務。」
我低頭一看,瞳孔猛地收縮。
那是一沓……欠條!
「XX年X月X日,今借到顧立民人民幣五千元整,用於母親手術費,特立此據。借款人:徐靜。」
「XX年X月X日,今借到顧立民人民幣兩萬元整,用於弟弟結婚彩禮。借款人:徐靜。」
每一張欠條,都是我當年逼著徐靜親手寫下的。
上面有她的簽名,還有我為了「規範」,特意讓她按下的紅手印。
我當時看著這些欠條,心中充滿了掌控一切的得意。我以為這是我拿捏她的把柄,是我鞏固家庭地位的勳章。
沒想到,今天,它們成了刺向我自己的利刃。
律師的聲音冰冷地響起:「顧先生,根據這些欠條,徐靜女士在婚內共向您『借款』本金合計六萬八千元。按照當年銀行同期貸款利率計算,本息合計為十萬零八千七百元。」
「現在,徐靜女士正式要求您,用您分得的那十萬元夫妻共同財產,來償還這筆債務。」
我看著那些白紙黑字,上面我熟悉的、徐靜那秀氣的字跡,此刻看起來卻像是一張張催命的符咒。
我的大腦一片轟鳴。
我分到的十萬,還不夠還我親手製造的「債務」!
天道好輪迴!
我被我自己制定的規則,我最得意的算計,徹徹底底地,將軍了!
我抬起頭,絕望地看著徐靜。
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,只是在律師說完後,淡淡地補充了一句。
那句話,成了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。
她說:「你的退休金,我一分不要。那是你唯一的依靠了。」
這句話,不是寬容,不是憐憫,而是最大的蔑視。
她用這種方式告訴我:我已經強大到,完全不需要你身上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了。你的錢,你的退休金,對我來說,毫無意義。
我徹底垮了。
我拿過筆,在那份等於宣布我「凈身出戶」的離婚協議上,簽下了我的名字。
那三個字,我寫了一輩子,從未覺得如此沉重和屈辱。
簽完字,我感覺我的人生,連同我的靈魂,都被徹底清空了。
離婚後,我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。
我用僅有的一點積蓄,在我過去從不踏足的城市另一端,租下了一間陰暗潮濕的一居室。
每個月九千塊的退休金,準時到帳。
這筆錢,在過去,是我權力和尊嚴的象徵。
現在,它是我唯一的依靠,也是我唯一的牢籠。
我嘗試著用錢來重建我的生活。
我拿著錢,去最高檔的餐廳,點最貴的菜。可是一個人坐在空曠的餐桌前,面對著一桌子的珍饈美味,卻味同嚼蠟。
我拿著錢,想雇一個保姆來照顧我的起居。可來的保姆,沒有一個能忍受我深入骨髓的挑剔、刻薄和算計,最長的也只乾了三天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