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臘月二十三,小年夜。我剛放下電話,興奮地衝進客廳,對著正在貼窗花的林晚喊:「搞定了!我弟他們一家今年都過來,加上他岳父母和小姨子兩口子,正好10個人,咱家熱鬧了!」林晚的手頓住了。那張紅色的「福」字窗花,映得她本就因常年上夜班而蒼白的臉,更沒了一絲血色。她沒說話,只是把窗花輕輕放在桌上,轉身走進臥室,拉出了行李箱。我徹底懵了:「林晚,你幹什麼?」她打開衣櫃,一件件地疊著衣服,動作不快,卻異常堅定。「10張嘴要吃要喝,10個人要住要洗,你一個人伺候去。」她頭也不抬,聲音不大,卻像冰錐一樣扎在我心上,「從今天起,我回我媽那兒,不摻和了。」「你瘋了?!」我感覺一股屈辱的怒火直衝頭頂,「我弟他們大老遠來一趟,一年就這麼一次!你作為嫂子,不幫忙就算了,還給我撂挑子?你讓我在家人面前怎麼做人?」林晚終於停下手,抬眼看我。那是我從未見過的眼神,平靜,但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冰。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鏈,發出「咔噠」一聲脆響。「李誠,」她站起身,看著我,「你做個人吧。」說完,她拖著箱子,沒有絲毫留戀地打開門,走了出去。「砰」的一聲,那扇門隔絕了兩個世界。

我一個人站在貼了一半窗花的客廳里,氣得渾身發抖。結婚八年,她一直那麼懂事、賢惠,我媽逢人就誇我娶了個好媳婦。可今天,她竟然為了這點「小事」跟我鬧,簡直是無理取鬧!我憤怒地掏出手機,撥通了岳母的電話,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抱怨,想讓長輩評評理,勸勸她。誰知,電話那頭的岳母只是長長嘆了口氣:「小誠啊,晚晚累了,讓她歇歇吧。」「累?誰不累?過個年,熱鬧熱鬧,她倒甩手不幹了!」我更加火大,覺得他們一家人都不講道理。掛了電話,我暗自發誓,沒她林晚,我照樣能把這個年過得妥妥帖帖!我開始一個人硬撐。先是去超市大採購。站在堆積如山的貨架前,我傻眼了。10個人,要吃什麼?買多少?我憑著記憶,胡亂往購物車裡塞。結帳時,看著小票上四位數的金額,我心裡咯噔一下。光是買10雙新拖鞋和新毛巾,就又花了我好幾百。回到家,開始大掃除。100平的三居室,要塞進10個人,床鋪怎麼安排?我焦頭爛額地把次臥和書房收拾出來,鋪上新買的床品。等一切搞定,已經是深夜,我累得腰都直不起來。癱在沙發上,我第一次升起一絲疑惑:往年……是怎麼過來的?好像,一直都挺輕鬆的啊。
2.
臘月二十八,弟弟李偉一家浩浩蕩蕩地來了。家裡瞬間被孩子的哭鬧聲、大人的說笑聲填滿。我忙前忙後地倒水、拿水果、安排房間。我媽把我拉到一邊,壓低聲音抱怨:「林晚也太不懂事了,這麼重要的日子,她跑哪兒去了?」我嘴上附和著「是啊,越來越不像話了」,心裡卻堵得慌。為了找東西,我拉開一個很久沒動過的抽屜,翻出了林晚的一個舊手機。我記得她說早就充不上電,淘汰了。我下意識按了按開機鍵,果然沒反應。年三十那天,我徹底崩潰了。一大早起來準備年夜飯,廚房像戰場。等我手忙腳亂做出十幾道菜,已經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。飯桌上,親戚們觥籌交錯,沒人注意到我疲憊的臉色。晚上,弟弟找到我,一臉為難地說:「哥,我岳母說床太硬,睡得腰疼,能不能換個軟點的床墊?」我再也忍不住了,積壓了幾天的火氣瞬間爆發:「換換換!你們當這裡是五星級酒店嗎?想怎麼樣就怎麼樣!愛住不住!」客廳瞬間安靜下來,所有人都尷尬地看著我。我第一次,在所有家人面前,如此失態和孤立無援。夜裡,我失眠了。窗外零星的鞭炮聲,顯得這個家格外冷清。我鬼使神差地找出那箇舊手機的充電器,想著或許能開機,看看裡面有沒有我和林晚以前的照片,懷念一下她曾經「懂事」的樣子。奇蹟般地,手機充了十幾分鐘後,螢幕亮了。我點開相冊,裡面大多是些風景照。就在我失望地準備關機時,一個不起眼的備忘錄圖標吸引了我。它的標題是——「家庭支出」。
3.
我顫抖著手,點了進去。裡面是8個文件夾,命名從「2016年春節」到「2023年春節」。我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,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我。我點開了最近的「2023年春節」。裡面的記錄,讓我瞬間血液凝固。`1月5日,購入床品四件套x4,876元(備註:李偉弟媳喜歡純棉的)。``1月10日,採購海鮮、牛羊肉,1254元(備註:爸愛吃東星斑)。``1月15日,孩子們紅包8個,每個500,共4000元。``1月20日,給公婆買新衣,1588元。`……一條條,一筆筆,詳細到「一包鹽,3.5元」。最後,是紅色的加粗字體: `總計:13865.5元。` 下面還有一行更小、更刺眼的字:`夜班補貼:1200元。本月工資剩餘:234.5元。`我整個人如遭雷擊,呆坐在床邊。我一頁頁往前翻,2022年,11320元;2021年,9780元……每一年的帳單都觸目驚心。那些我以為是父母「隨便」準備的年貨,那些我引以為傲的「熱鬧」和「體面」,那些我媽口中「林晚真懂事」的背後,竟然全是她用自己微薄的夜班工資,一個人硬生生撐下來的!我這個社區的金牌調解員,能看清別人家雞毛蒜皮的矛盾,卻對妻子的付出瞎了整整八年!可如果錢都是她出的,那她人呢?我記憶中,她每年春節也都在家忙前忙後啊。就在這時,我看到每個文件夾的末尾,都存著一張截圖——一張大年初二,凌晨四五點的火車票訂單。這些車票是去哪兒的?為什麼是這個時間?她到底還瞞著我什麼?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活在巨大謊言里的跳樑小丑,滑稽又可悲。
4.
我瘋了一樣衝進臥室,拉開那個林晚從不讓我碰的床頭櫃。裡面是一個小鐵盒。打開它,一沓厚厚的、邊角已經磨損褪色的火車票,像雪片一樣散落出來。每一張,都是大年初二凌晨,從我們市開往她娘家;然後是當晚,再從她娘家返回。八年,整整八年!真相像一把最鋒利的刀,將我的心剖開,血肉模糊。她為了不耽誤大年初三招待即將返程的我家人,只能在年初二這個唯一的夾縫裡,擠出十幾個小時,在凌晨的寒風中奔赴幾百公里外的車站,只為看一眼自己的父母,甚至不敢在家住上一夜!我拿著那些冰冷的車票,手抖得不成樣子。我的目光掃過床頭櫃,看到那支她用了快一年的護手霜,瓶身已經磨得看不清字,每次都要費力地從尾部捲起來才能擠出一點點。我這個丈夫,這個男人,親手把她所有的愛和精力,都耗盡了。大年初二一早,我把所有親戚都叫到客廳。我沒有爭吵,也沒有歇斯底里。我只是拿出那箇舊手機,當著所有人的面,一字一句地讀出那份春節帳單。然後,我把那沓火車票,撒在了桌子上。
「這個年,是我對不起林晚。」我的聲音沙啞,卻異常清晰,「從今天起,我的家,不再是任何人可以予取予求的旅館。」我沒管身後家人的震驚和議論,當天就開車去了岳母家。開門的是林晚。她看到我,眼神依舊平靜,只是瘦得更厲害了。我沒有說「跟我回家」,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,和一串鑰匙。「卡里是我全部的積蓄,密碼是你的生日。」我把東西塞到她冰涼的手裡,「鑰匙是旁邊小區新租的房子,我想讓爸媽搬過來,我們一起照顧。」我的眼淚終於決堤,哽咽著說:「晚晚,以前……是我混蛋。對不起。從今天起,換我來學著『懂事』。」林晚沒有立即跟我回來,她只是收下了鑰匙,沉默了很久。我知道,八年的傷痕不可能一夜癒合,但我願意用我的餘生,去等,去彌補。一個家最大的悲哀,不是貧窮,而是把一個人的付出,當成了理所當然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