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我人生最重要的那天,被我爸親手毀了。
下午3點27分,婚禮宴會廳里,水晶吊燈璀璨如星河,我和老公周銘端著酒杯,正走向婆婆那桌。司儀的聲音喜氣洋洋,賓客們笑語晏晏,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場夢。
直到我爸衝過來。
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,從鄰桌猛地站起,撞翻了一把椅子,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,直直地向我撲來。

「啪!」一聲脆響,刺耳得像針扎破了現場所有人的耳膜。
我手裡的高腳杯被他狠狠打落在地,瞬間摔得粉碎。鮮紅的酒液濺開,像一朵妖冶的花,在我純白的婚紗裙擺上迅速暈染開,觸目驚心,像血。
「爸,你幹什麼!」我幾乎是尖叫出聲,震驚、屈辱、憤怒,一瞬間齊齊湧上心頭。
他卻充耳不聞,布滿老年斑的大手死死攥住我的胳膊,力氣大得驚人。他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,嘴唇哆嗦著,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,用盡全身力氣,沙啞地重複著兩個字:「不喝!晚晚……不喝!」
2.
全場死寂。
空氣仿佛凝固了,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,有錯愕,有不解,更多的是看好戲的玩味。我感覺自己像個被剝光了衣服的小丑,站在舞台中央,接受所有人的審判。
我婆婆的臉,瞬間就沉了下來。她身邊的幾個親戚開始竊竊私語。
「這林家的老頭子,是老糊塗了嗎?」
「看樣子是故意的吧,哪有在女兒婚禮上這麼鬧的?」
「這親家……嘖嘖,晚晚嫁過來,以後有的受了。」
那些聲音不大,卻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,狠狠扎進我的耳朵里。我的臉燒得滾燙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不是因為感動,而是因為無盡的委屈和絕望。
3.
周銘趕緊過來想拉開我爸,柔聲勸道:「爸,您怎麼了?晚晚敬杯酒,是喜事啊。」
可我爸像沒聽見一樣,反而攥得更緊了。他渾濁的眼睛裡,滿是驚恐和狂亂,死死地瞪著周銘,仿佛他是要從自己手裡搶走珍寶的惡魔。
我看著他。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,租來的西裝領口歪著,那張曾經刻滿歲月風霜的臉,因為阿爾茨海默症的侵蝕,只剩下孩童般的固執和茫然。
他是我的父親,林建國。一個退休前全城最有名的鐘表匠,那雙手,穩得能給蒼蠅腿做手術。可現在,這雙手卻抖得連筷子都快拿不穩了。
照顧他這幾年,我累了,真的累了。
就在上個月,我曾花整整三個小時,手把手教他用智慧型手機給我打視頻,就為了我出差時能看看他。可第二天,他就全忘了,還以為是騷擾電話,直接把手機扔進了洗菜池。
那一刻,所有的耐心和心力,都像被扔進水池的手機一樣,徹底報廢。
我忍了,我都忍了。我告訴自己,他病了,他不記得我了。
可我千算萬算,沒算到他會選擇在我最重要的日子,用最不堪的方式,給我狠狠一擊。
「你是不是非要毀了我今天才甘心!」積壓了無數個日夜的委屈,在這一刻徹底爆發。我對他吼,聲音因為哭泣而嘶啞變形,「我嫁不出去,你就高興了嗎!」
4.
我爸被我的吼聲嚇得一愣,攥著我的手鬆了一點,但眼神里的驚恐卻更濃了。
姑姑聞訊從另一桌跑過來,急著想把他拉走。「哥,你幹什麼呀!快跟我走,別在這兒搗亂!」
姑姑的拉扯,反而刺激了他。他猛地甩開姑姑,更加用力地把我護在身後,另一隻手緊緊地插在口袋裡,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。
我注意到,他插在口袋裡的那隻手,死死地攥著一個什麼東西,硬邦邦的,把西裝口袋撐起一個奇怪的形狀。
就在姑姑再次上前拉扯他的時候,混亂中,那個東西從他口袋裡滑了出來,「啪嗒」一聲,掉在了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。
那是一塊手錶。
一塊非常老舊的兒童電子手錶,粉色的塑料錶帶已經泛黃,錶盤上印著的米老鼠圖案也已斑駁褪-色。
我愣住了。
那是我6歲生日時,他送我的禮物。我寶貝得不行,天天戴著,直到錶帶斷掉,直到它再也不會亮起。
我以為,它早就被扔在了哪個不知名的角落,蒙上了二十多年的灰塵。
5.
我彎腰,顫抖著撿起那塊手錶。它早就沒電了,黑色的液晶屏上一片沉寂。
可是,螢幕上卻有兩個用黑色記號筆畫上去的、歪歪扭扭的指針。
時針,指向3。
分針,指向3。
指針永遠地停在了那個時刻——3點15分。
我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幾乎無法呼吸。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腳底竄上脊樑。
我抬起頭,不解地看向姑姑。
姑姑的眼圈,在我看過去的那一秒,瞬間就紅了。她張了張嘴,聲音哽咽:「晚晚……你……你還記不記得,你6歲那年……」
「6歲那年?」我喃喃自語。
一段被我刻意遺忘的、模糊又可怕的記憶碎片,伴隨著濃重的消毒水味,猛地湧上我的心頭。
我爸依舊死死地抓著我,嘴裡還在執拗地念叨著:「不喝……有毒……晚晚不喝……」
他看著我面前那灘紅酒的眼神,哪裡是在看酒?
那分明,是在看一瓶足以致命的毒藥。
3點15分……到底意味著什麼?為什麼一塊停擺了二十多年的手錶,會被他當成寶貝一樣天天揣在口袋裡?他今天所有反常的一切,難道都和這塊手錶,和那個被我遺忘的凌晨3點15分有關?
他到底是想起了什麼,又或者,是他從未忘記過什麼?
6.
在全場賓客的注視下,姑姑深吸一口氣,聲音顫抖,卻無比清晰地揭開了那個被塵封了22年的秘密。
「你6歲那年,發高燒,燒到快四十度。你爸急瘋了,一個人抱著你在醫院和家裡來回跑。那天晚上,他守了你一夜,迷迷糊糊的,把一瓶給你物理降溫用的、含酒精的紅藥水,放在了你的床頭柜上。」
我的腦子裡「嗡」的一聲,仿佛有驚雷炸開。
「那天半夜,你口渴,自己爬起來,把那半瓶紅藥水……當成糖漿喝了下去。」
姑姑的每一句話,都像一把錘子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,砸開我記憶的枷鎖。我想起來了,我都想起來了。
我想起那天半夜,喉嚨火燒火燎的痛,想起父親發現時那張瞬間慘白的臉,想起他抱著我瘋了一樣衝下樓,那是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聽見我爸的哭聲,像一頭絕望的困獸。
「送到醫院搶救的時間,就是凌晨3點15分。」姑姑指著我手裡的手錶,淚如雨下,「醫生說,再晚幾分鐘,你就沒了。從那天起,這件事就成了你爸一輩子的夢魘。他總說,是他差點害死了你。」
7.
我渾身僵硬,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爸。
他病了,他連我是誰都時常記不起,可他……他竟然還記得這件事?
「他失智以後,認知就亂了。」姑姑哽咽著說,「今天,他看著你端著那杯紅酒,那顏色,那氣味,在他混亂的腦子裡,就跟當年的紅藥水一模一樣!他不是在鬧,他以為……他以為你又要喝『毒藥』,他是在救你啊,傻孩子!」
真相像一把最鋒利的刀,剖開我的胸膛,讓我痛得無以復加。
我看著死死護著我的父親,他還在用盡最後的力氣,對抗著全世界,只為守護他記憶深處那個差點死掉的小女孩。
「不喝……晚晚……不喝……有毒……」
他的聲音那麼微弱,卻像洪鐘一樣,在我耳邊轟然作響。
眼淚,終於決堤。
我再也控制不住,一把抱住他瘦弱的身體,放聲大哭:「爸!爸!我不喝了!我再也不喝了!那是喜酒,不是藥……爸,對不起……對不起!」
我把臉埋在他散發著老人味的衣襟里,哭得像個孩子。
原來,他不是不愛我了,他是愛得太深,深到這份愛成了本能,刻進了靈魂,連疾病都無法磨滅。
8.
現場的賓客們,不知何時已經鴉雀無聲。那些竊竊私語,那些看好戲的眼神,全都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此起彼伏的抽泣聲和無數雙通紅的眼睛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